赖月明与陈毅的坎坷情路
右三起:粟裕、唐亮、陈毅在鲁南前线。
陈毅(前排左二)与抗日民主人士在一起。
赖月明,乳名赖三娇,1914年出生在江西兴国县杰村圩白石村。父亲赖来义是个私塾先生,靠教书勉强维持家人的生活;母亲张氏在生下两个女儿后,不幸染病去世。更为不幸的是,赖来义为排解心中苦闷吸了鸦片,从此赖家每况愈下。赖月明14岁那年,走投无路的父亲把她卖给一户姓谢的人家做了童养媳。
一
1929年春,工农红军来到兴国,成立苏维埃政权,并派出宣传队动员妇女参加区妇女改善委员会。苦难中的赖月明看到了希望,毅然参加了妇改会。砸碎了封建枷锁的赖月明工作十分努力,1931年担任了区妇女改善委员会主任。第二年,少共中央安排她进入瑞金师范学习。然而,学业不久即因蒋介石发动的“围剿”而中断。之后,赖月明被分配到少共江西省委儿童局工作。
不久,中央红军主力击溃了前来“围剿”的敌人,配合主力作战的江西红军回到宁都作短暂休整。少共省委组织人员进行慰问演出,赖月明与少共省委宣传部部长李美群压尾,对唱兴国山歌。两人放开嗓子唱起来,婉转动听的歌声打动了台下许多人,这其中就有陈毅。
赖月明后来回忆起这一幕时,仍然心潮澎湃:“台下前排的观众中,有个宽脸膛的首长几次站起来,边拍掌边瞅我。等到掌声稀落,他便扭过头用四川口音朝战士们喊:‘喂,同志们,再来一个好不好?’战士们齐刷刷地梗着脖子叫喊回应首长。首长爽快地冲我招手,说:‘要得,要得!再来一个!’”
得到首长的鼓励,赖月明十分高兴,两人便一支接一支地唱了下去。晚会结束后,赖月明找到领导打听那位首长的身份,得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毅。赖月明吐吐舌头,心想:“好在没得罪这尊黑面菩萨。”
几天后的一天,吃完早饭,赖月明和李美群拿着自制的板子,拼拢两张饭桌打起了乒乓球。打着打着,一伙人走了进来,打头的正是陈毅。赖月明一时有些心慌,侧过身子继续打球,装作没看见。
陈毅却认出了赖月明,笑嘻嘻地走过来,抱着双臂看她打球。看了半天,见赖月明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球台,陈毅便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打得不错嘛,你这个小鬼头,怎么不理我呀?哈,我晓得了,江西老表不好惹。江西嘛,山多水多田螺多,田螺妹子也多……”
赖月明平时就不喜欢被人喊“田螺妹子”,她登时停下来,瞪着眼冲陈毅吼道:“四川佬,你什么意思?我是田螺妹子,你是什么?”
陈毅一愣,随即笑开了。然后拿过李美群的板子说:“小鬼头,莫发火嘛!来来,我们两个对打,看球!”
结果,赖月明连输两局。她气得把板子一扔,嘴里嘟囔着:“不打了,打我这种‘鸭蛋儿’算什么本事?”
大家一听,都乐了。但陈毅好像没反应过来,握着板子愣在那儿。
这时,少共江西省委书记张绩之笑着把他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说道:“你看看,这个月明很不错,你孤单单一个郎子,要不要我帮你说说,找个嫂子暖暖脚?”
陈毅低声回道:“我说同志哥,岔了盆了,革命没有成功打什么老婆的主意。”张绩之又接着劝了几句,结果反把陈毅逗乐了:“哈哈!我说同志哥,你这可是‘推老牛下坎’呀!是不是嘴馋了想让我请客?那好,你们去跟那个小鬼头说说……”
陈毅本是一句玩笑话,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窗下偷听的李美群回来将事情一说,赖月明气得直跺脚,嘴里“呸”地一声,随后抓起一块土坯就朝窗户里扔去。只听屋内“哎呀”一声大叫,原来,土坯不歪不斜正好打中了陈毅。
赖月明气得跑回房间,一头倒在床上,嘴里叽哩咕噜地又骂了一阵。但她忽然发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好又气又恼地闭上了眼睛。
几天后,张绩之果然找上门来。赖月明气得叉着腰大叫:“你莫捏着弯弯捣鬼啦,我不会嫁给他的。他是总指挥,我是个小鬼头,平民百姓一个,嫁个当大官的,只有做婢为奴的份儿。他想按个长发客(方言,老婆)打瞌儿,千寻万找就是不要摸着我的头。”
张绩之见一时劝不动赖月明,便识相地离开了。李美群随后走进屋,搂着赖月明的肩头劝道:“月明,你个死脑壳,土里土气!陈司令员看上了你,你就认蹬上马允了吧。我们可晓得哩,他是个知冷知热的郎君,要是我,能嫁这么一个心肝哥哥,还不知是哪辈子修下的福份呢。”
连好姐妹都认为这桩婚是好事,赖月明的心被彻底搅乱了。夜里睡不着,她就想:也许,大伙儿的话是有道理的。女大当嫁,陈司令员那么聪明的人瞧上了我,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呢?
就这样,赖月明心中的天平慢慢倾斜,甚至开始期待与陈毅的再次相遇。谁料,第三次的相遇却令她大失所望。这天,赖月明在河边洗衣服,正好与从瑞金开会回来的陈毅撞了个正着。陈毅老远就高兴地喊道:“月明!”觉得不妥,又急忙改口:“月明同志。”赖月明故意不理。陈毅有些慌了:“怎么,还在生我的气么?这没有什么嘛,革命同志,婚姻自由,有话当面讲,不同意就算了。”
赖月明心里一时有些慌,假装镇定地问:“陈司令员,你不嫌我?”“不嫌,当真不嫌!”陈毅连忙说:“第一嘛,你长得蛮标致;第二嘛,少共中央的同志讲你觉悟很高;还有嘛,你那兴国山歌唱得呱呱叫。”
赖月明拿眼角瞅着陈毅,小声道:“我没有文化哩,又小又不懂事,这些你不嫌吗?”
“哦,文化是可以提高的,结婚后我会支持你学习的。”陈毅说,“月明同志,虽然我陈毅漂洋过海留过学,但也有个大地主家庭……”
“你家是大地主?”赖月明一下惊住了,手里的衣服也掉进了水里。后来陈毅又说了什么,怎么走的,她竟全然不知。直到陈毅的背影从眼前消失,赖月明才反应过来,“妈呀”一声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自那以后,赖月明开始有意避开陈毅。眼见婚事要黄,陈毅坐不住了,只好请江西省委书记李富春和省委组织部长兼妇女部长蔡畅夫妇做媒。蔡畅找到赖月明,劝道:“月明,你不要对他的阶级成分耿耿于怀。出生不由己的,他是个真正的革命者,党组织绝对信任他。他既然拜托了我们,依我看,你就听大姐的,跟他结一对革命夫妻吧。”
李富春也趁机说:“对于这位老同学我是知道底细的,他最晓得疼人,绝对不会耍大男子主义。以后结了婚,如果他有什么不好,你就到我这告状,我替你做主。好了,月明同志,过几日陈毅同志就要带队伍上前线了,我看事不宜迟,我和蔡畅保这大媒,你们马上成婚吧。”
赖月明无法拒绝李富春夫妇的好意,差涩地点了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二
1932年重阳节这天,赖月明与陈毅举行了婚礼。有意思的是,结婚前一天,几位红军干部嚷着要陈毅请客,不想陈毅却笑道:“请客是应该,但我没钱,是穷光蛋,你们问赖月明有没有钱。”
当着众人的面,赖月明不便回绝,但心中却愤愤不平:“呸!新郎娶亲,新娘掏腰包!”最后,她还是厚着脸皮从亲戚那儿借了20块银元,才置办了几桌像样的酒席。
席间,众人纷纷拿陈毅逗乐:“新郎娶亲,新娘掏腰包。陈司令员堪称‘古今第一人’啊!”
晚上,陈毅醉醺醺地走进洞房,边脱鞋上床边笑道:“古人常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人生大幸事也。’月明呀,想不到我陈毅闯荡大半辈子,今晚也做回新郎官哩!”
不料,话音刚落,赖月明竟大哭起来。陈毅一时不知所措。赖月明伏在被子上抖着肩膀哭道:“我还小哩,才18岁多一点儿,还是个黄花妹子哟……”
陈毅被触动了,默然许久,叹了口气:“那好,你休息吧,我还是回军区去睡。”
见陈毅要走,赖月明猛地扑上去抱住他:“不能走,新郎怎么能逃洞房?”陈毅这才明白,赖月明之所以哭,不是因为自己比她大好多,而是因为赖月明初当新娘非常害羞。
婚后第二天,陈毅便上前线去了。后来的日子里,两人不断地经历着离别与重逢,夫妻感情也在不断地加深。陈毅每次去前线打仗,赖月明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劝他“小心不长眼的子弹”。每逢这时,陈毅总是笑嘻嘻地劝赖月明别担心,好好工作,然后搂住她大大咧咧地亲个嘴便大步流星而去。
作为陈毅的妻子,赖月明受到人们的尊敬。可由于是农村出身,又没上过学,知识、经验太少,她也闹出过不少笑话。有一年夏天,赖月明与陈毅正在河边散步,忽听有人大喊:“救命呀,淹死人啦!”
原来,不会游泳的江西省保卫局局长大胖子被激流卷入深水区。
陈毅见状,当即箭一般朝河里跑去,边跑边脱下衣服。“陈毅,小心水里有水猴子(方言水鬼)!”赖月明跟在后头边跑边不顾一切地喊。到了水边,赖月明终于追上正在脱裤子的陈毅,喘着粗气说:“别去呀!有水猴子!”“这是什么话嘛,共产党人才不怕什么鬼怪!”陈毅甩掉赖月明的手一头扎入水里。
赖月明望着泛着水花的河面直发愣,也不敢大声哭喊,心里一直在数着数儿,嘴里也在不断嘟囔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可是越数越快,越数越急,数到300仍不见陈毅冒出头来,赖月明忍不住大哭起来,边哭还边推警卫员下水去救陈毅:“快!陈毅让水猴子拖走了,你先撒泡尿冲冲邪,陈毅一定是被大胖子的鬼魂摄走了。”
警卫员正要跳下水,陈毅突然冒出了水面,两手还托着一口一口向外吐水的大胖子。人们马上聚拢过来,赖月明费力地挤了进去,一头扎进陈毅怀里,边哭边打,把围过来看热闹的战士们逗得哈哈大笑。
还有一件事,也是让人忍俊不禁。两人搬到宁都七里省军区陈毅的宿舍住时,赖月明发现陈毅的桌子上堆满了书,但书上的文字很奇怪,她没见过也不认识。
一天早晨,陈毅坐在树下看那些奇怪的书,嘴里还发出叽哩咕噜的怪声。赖月明听不明白,以为他是在念经,便凑了过去。陈毅见妻子坐在身边,笑了一下又继续“念经”。可赖月明却一本正经地念叨开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我家老公打仗刀枪不入,大富大贵……”
陈毅一听差点儿没笑破肚皮:“什么呀,月明,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不是在念经吗?我也帮你念念经。”“哈哈哈……”陈毅大笑起来,“我这是在念洋文。”
为了提高文化水平和工作能力,赖月明进入了位于江西瑞金的中央党校学习。紧张的学习之余,阅读陈毅知冷知热、关怀备至的来信便成了赖月明唯一的精神寄托。每当她思念至深时,陈毅的信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来。
陈毅的信总是写得很长,也很感动人,赖月明每看一遍都会流一次眼泪,同时心中也会产生一种自豪感:“瞧啊,我赖月明嫁了个肚子有货的,不愧是个留学生啊!”
三
1934年10月,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红军损失惨重。赖月明担忧陈毅的安危,连夜抄近道赶到瑞金陈毅的驻地。一名战士将赖月明引到陈毅的房间,她掀开竹编门帘,不禁大吃一惊:不大的房子里摆着一张床,陈毅歪坐在床上,正在认真批阅文件。一根绷带把他一条裹着纱布的腿吊了起来,另一条腿下则垫着书。
见有人进门,陈毅“唔”了一声抬起头,两道粗眉上下抖动,手一颤,铅笔尖“咔嚓”断了。他惊喜地叫起来:“月明,是你!你一定赶夜路了,你看雾把衣服都打湿了。快脱下来,换套干的,不要着凉了。”
赖月明疾步上前,一头伏在陈毅肩上,泪水顺势滚了下来:“你骗我,你骗我啊!你身上挂了花,写信还骗我说没有出事……”
陈毅轻抚着妻子的后背,过了许久才笑道:“不要哭嘛,月明!伤就伤着了,结块疤算什么?马克思不讲情面,次次不收我……月明啊,你在地方工作,我在前线打仗,夫妻彼此都思念嘛,我陈毅也是人呀……”
赖月明擦去脸上的泪水,说道:“这下好了,我们总算团圆啦,在一起不分开了。你受伤需要人照顾,你跟组织说说,让我侍候你。”
就这样,赖月明守在陈毅身边照顾他,并发誓今后死也不分开。
然而,世事总难如人所愿。不久,中央决定让陈毅留在苏区指挥军事斗争,同时动员一批红军家属和一些伤病员留在地方坚持斗争,赖月明便是其中之一。赖月明不愿和陈毅分开,苦苦哀求要留在部队,最后竟跪在了陈毅面前:“我生是红军人,死也要做个红军鬼!”
陈毅双眼噙泪,大声喊道:“月明同志,你是共产党员,要无条件听从组织决定。红军离开后,反动派一定会血洗苏区。你要在白色恐怖中坚持下去,以共产党人的信念去工作,去撒播革命火种,唤醒广大群众加入斗争行列!”
“不,不啊!陈毅,我的老天!”赖月明绝望地抓起放在床头的手枪叫道,“陈毅,被反动派捉住是死,被那帮畜牲糟蹋也是死,倒不如让我今日一死,还能落个清白身躯!”
陈毅手疾眼快,在她抠动扳机前抢下手枪,泪水随之夺眶而出:“赖月明,听着,你是党员,你是我陈毅的老婆,还遵不遵守党的纪律?无论如何,要绝对服从组织的安排!”
说罢,陈毅擦掉眼泪,冲门外喊道:“警卫员,进来!把她带走!”
第二天,赖月明被迫离开陈毅。临别时,那撕心裂肺的一幕,赖月明一辈子都忘不了。陈毅一脸郑重地说:“月明,记住,坚强地活下去!要相信,不管怎样组织都会找你,我也会找你的,一定会找你的!”
此后,赖月明辗转来到兴国县东南部苏区,在新成立的兴胜县苏维埃政府担任妇女部长。在同敌人的斗争中,赖月明渐渐从巨大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以满腔的革命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这期间,赖月明曾有机会回到陈毅身边,但她毅然拒绝了。
一天,江西省委一名姓黄的特派员找到赖月明,要她回到陈毅身边。了解到他事先未征得陈毅同意,想到离别时丈夫坚毅的眼神,赖月明拒绝了他的好意:“老黄同志,谢谢你了!我的确很想跟你们一起去,可是不能啊,我不能给陈毅拖后腿。请你转告陈毅,我在这里会好好工作。”
说完,赖月明从背包里取出一双新布鞋,郑重地递到黄特派员手上:“麻烦你把它交给陈毅,这是我抽空儿做的。他喜欢穿布鞋,这是我给他做的第二双,保佑他穿着这布鞋打遍天下,争取革命早日成功!我也会等着那一天,等他回来找我!”
然而,那一天却迟迟未能到来。10月16日,红军主力开始了战略转移。国民党军不久占领了中央苏区,赖月明也在一次战斗中与组织彻底失去了联系。
一天,饿得头昏脑胀的赖月明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块肉,那是猎人为捕猎设下的毒饵。赖月明小心翼翼地把毒肉藏在身上,对着远方默默流泪:“陈毅,我的郎君。我会对得住你,对得住共产党,只要反动派抓住我,逼迫我,我便一口把它吞下肚去!”
后来,赖月明躲进南山村妹妹家里。但是,白军清剿、还乡团清算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赖月明的心始终是悬着的。这时,飘来飘去的传闻充满着血腥味:“红军全部被蒋委员长的天兵天将降服了……‘朱毛’上了大枷,在浙江奉化溪口祭了蒋氏列祖列宗……那个在江西做过军事总指挥的陈毅被人挖了心……”
赖月明担忧陈毅,白天不敢吱声,晚上和妹妹抱头痛哭。
半个月后的一天,一批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冲进南山村,一窝蜂地扑向赖月明住的茅屋。当时,赖月明正从后山采野菜归来,远远看见这一情景,大惊失色,丢下竹篮掉头就跑。
自那后,赖月明再也没有回到南山村。此时,赖月明日夜思念的陈毅不但还活着,而且就在相隔不远的赣南,指挥留下的红军战士进行艰苦卓绝的游击战。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国共开始第二次合作,国民党军随即停止了对赣南游击队的清剿。于是,陈毅先后数次派人前往兴国寻访妻子,但结果却是“赖月明在白色恐怖中不堪忍受白军迫害,跳井自杀了”。
陈毅不无伤感地对游击队负责人杨尚奎、危秀英说:“你们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赖月明,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1937年10月3日,陈毅前往南昌谈判在兴国停留一日,夜宿兴国旅社。
听说陈毅来兴国了,人们奔走相告,许多失散的革命者纷纷前来汇报,寻找组织。陈毅特意询问赖月明下落,但所有人说赖月明可能牺牲了。
这一夜,陈毅枯坐窗前,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回首往事,心情万分沉痛。良久,他怅然起身,饱蘸浓墨,写下了生平第一首凄凉的诗《兴国旅夜》:“兴城旅夜倍凄清,破纸窗前透月明。战争艰难还剩我,阿蒙愧负故人情。”
四
1959年的一天,江西于都县仙下圩一家杂货店,踽踽走进一位身背伢崽的中年妇女。她上身穿着打满补丁的大面襟衫,下身穿着条皱巴巴的自染土布裤子,头发许久未梳理,蓬蓬松松绾着个髻儿,上面插着一个铁丝发箍,额上垂下几缕乱发遮住半边脸。伢崽光着屁股,不停地哭喊着要吃糖。
中年妇女畏畏缩缩地将一只手搭上柜台,手掌慢慢摊开,露出一枚汗渍渍的镍币。她瞪着一双很大很圆的眼睛,哀求地望着老掌柜:“卖给我一粒吧……我这个细崽病刚好,行行好,给我一粒吧……”
老掌柜可怜她,弯下腰将手插入一个细脖瓷缸,摸索了半天,两个指头捏着一点冰糖渣渣放入伢崽的嘴里。中年妇女退后一步,向掌柜弯腰行礼。“大妹子,使不得,会折寿的。”老掌柜连忙制止。随后从柜台下掏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边糊纸袋边问:“大妹子,你是哪个村的,怎么面生呀?”
中年妇女没有回话,却盯着老掌柜手中的报纸两眼发光,浑身发抖。只见报纸上赫然印着一行铅字:“陈毅副总理在中南海接见外宾。”下边是一幅陈毅与外宾谈话的照片。
“陈毅!你还活着……”中年妇女一把夺过报纸,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流着眼泪喃喃自语:“陈毅哥,我的郎君……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
老掌柜目瞪口呆,望着面前这个发了疯似的女人,惊恐地说道:“大妹子,别胡说,那是陈毅元帅,千万不能胡说!” “胡说?你才胡说!我不是疯婆子,我叫赖月明,是陈毅老婆!”中年妇女举着报纸就往外跑,背上伢崽被颠得哇哇大哭。她边跑边喊:“陈毅活着哩!陈毅活着哩……”
原来,赖月明并没有死。说她跳井自杀,那是她父亲有意布下的迷魂阵。那时,赖月明走投无路,四处行乞。就在陈毅写下《兴国旅夜》的那天晚上,赖月明被父亲领人捉住,强行嫁给了一个补鞋匠。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女孩。不久,补鞋匠出外做生意,不幸客死他乡。几年后,她又嫁给了一个残疾军人。
赖月明一路癫狂地跑回家,将衣物团成个包袱,就要上北京去找陈毅。丈夫得知来龙去脉后沉默不语,许久才说:“你想过了吗?北京相隔万里,你哪来的路费?再说你进得了中南海吗?”
这时,几个儿女也扑进赖月明的怀里,大声哭喊:“妈妈,你不能走,我们不让你走……”赖月明搂着儿女号啕大哭:“老天瞎了眼,为什么处处作贱我啊?”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赖月明再次品尝了人生的苦酒。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要一想到陈毅,就会大哭不止。结果,整个家乡都传遍了,“疯婆子原来是陈副总理老婆”。赖月明一直期盼陈毅能派人寻找自己。
就在赖月明失去信心的时候,北京却出乎意料地来人了。1969年8月的一天,两名军人在地方干部的陪同下找到赖月明。两人委婉地告诉她,当年陈毅和党组织都找过她,但均误信了谣言,以为她不在人世了。以后,陈毅与张茜组建了新家庭。赖月明感到一片茫然。最后,她提出唯一的要求:希望陈毅见见她,或者亲自写封信函。
谁料,不久陈毅因“二月逆流”蒙受了不白之冤。也就在这段时间,赖月明对陈毅的思念与日俱增。一天晚上,她梦见陈毅骑着一匹高大白马向自己飞腾而来,他穿着灰军装,背着斗笠,八角帽上的红星闪闪发光……
梦醒后,赖月明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大哭。她知道这个梦不是好兆头,因此决心要去见陈毅一面。于是,她四处乞讨,逢人便张开一只手,昏颠颠地说:“给我几角钱吧,凑多了,我上北京看陈毅去,他的命不长了……”
然而,赖月明终究没能走进北京,甚至连陈毅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1972年,报纸刊登了陈毅逝世的消息。赖月明悲痛欲绝,烧香遥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