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与时代共命运的苏联传奇作曲家
参考消息网8月20日报道 俄罗斯《论据与事实》周报网站8月9日发表题为《胜利交响曲与肖斯塔科维奇的不朽人生》的文章,作者是叶连娜·达尼涅维奇。全文摘编如下:
8月9日是圣彼得堡市的重要日子。80年前的这一天,饥肠辘辘但豪情满怀的乐手们在这座被德国法西斯围困了近一年的城市,奏响了苏联作曲家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创作的《第七交响曲》,震撼全球。
8月9日也是苏联文化界的悲恸之日。1975年8月9日,肖斯塔科维奇驾鹤西去,享年69岁。他留下了15部交响曲和众多弦乐四重奏、大提琴协奏曲、钢琴协奏曲。
埋头创作
1923年,肖斯塔科维奇从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钢琴专业毕业,两年后又修完作曲课,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彼时,经历了十月革命及国内战争的苏联百废待兴,普通学子生活相当艰难:教室冷嗖嗖的、公交车久等不至、衣服单薄、常因饥饿而晕倒。哪怕对最有毅力的人来说,上课也是件苦差,更何况是全情投入了。但肖斯塔科维奇不一样,他几乎不缺课,每晚都泡在市立交响乐团的音乐会上。他完成了毕业作品,随性地取名为《第一交响曲》,时长不足19分钟,但足以令音乐学院院长格拉祖诺夫赞不绝口。
当时,德国著名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正在苏联巡演,偶然听到这部作品,便迫不及待请求他将曲谱寄到柏林。1927年,此曲在德国首演,由奥托·克伦佩雷尔亲自指挥。一年后,意大利指挥家托斯卡尼尼在美国执棒了这首曲子,肖斯塔科维奇开始名扬海外。
在《第一交响曲》风靡全球的岁月里,肖斯塔科维奇埋头创作根据果戈里作品改编的歌剧《鼻子》。他结识了著名戏剧导演梅耶霍尔德,受邀去后者在莫斯科的剧院演奏钢琴。1930至1933年,他成为列宁格勒青工剧院的音乐总监。
创作于1932年的歌剧《卡捷琳娜·伊斯梅洛娃》(又名《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是他艺术生涯的新里程碑。他大胆打破窠臼,取材列斯科夫的同名小说创作了此剧,主人公并非懵懂少女,而是一位在情欲中挣扎的世俗女子,爱上了浅薄的英俊男子,不惜为后者杀人,而后从押送她去服苦役的船上投河。一本正经的艺术批评家怎么可能青睐这样的题材?由于挑战了当时的主流艺术观,这部歌剧被禁演,《真理报》载文称它是“用胡言乱语取代了音乐”,虽然上座率高,但肖斯塔科维奇不得不取消了此剧的所有演出。
1937年,他创作并首演了《第五交响曲》,此乐章成为20世纪交响乐的一座丰碑。此时,肖斯塔科维奇已是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教授,负责的科目为器乐编曲和作曲。他对学生很有耐心但又不过于狎昵,总是用“您”跟学生打招呼,平等相待且保持了师者尊严。
保家卫国
卫国战争既是肖斯塔科维奇个人生活,也是苏联国家命运的转折时刻。
时年35岁的他多次递交申请,希望上战场杀敌。他写道:“我要去保护自己的祖国,我不吝惜生命与力量,愿执行交给我的一切任务。如果需要,在任何时刻,无论是手拿武器还是创作之笔,我都会奉献自己,以保卫我们伟大的国家、打败敌人、取得胜利。”前线军事委员会自然不会批准他的请求,因为后方更需要他,军队和人民都爱他的音乐。他只能加入民兵队,挖战壕、当消防员、在音乐学院的屋顶执勤。1942年7月,“消防员肖斯塔科维奇”的照片曾出现在美国《时代》杂志的封面上,他身后是满目疮痍、被火海包围的列宁格勒。
在战争初期,他创作了若干首歌曲,包括《向人民委员发誓》,列宁格勒的新兵就是在这首歌的伴奏下走上前线的。他相信歌声能鼓舞士气,但也认定交响乐是不可或缺的,唯有乐曲最能淋漓尽致地体现列宁格勒的悲情与功勋。他抓紧一切时间,通宵达旦创作这部交响曲。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以要命的速度在创作,无法停笔。”他跟作家左琴科聊起创作,后者回忆道:“在(肖斯塔科维奇)清秀的面庞下,是勇敢、力量和不屈的意志。”
对城市的空袭愈加频繁,音乐学院的所有教授中,只剩他一人还在与城市共存亡。乐谱空白处“BT”两个字母出现得越来越多,即“防空警报”。委员会下令肖斯塔科维奇全家迅速转移至古比雪夫(如今的萨马拉),他在那里继续创作。他所用的曲谱是用专机当作贵重物品送到当地的。1941年12月,他终于完成了这部作品,并于1942年3月5日在古比雪夫的歌剧和芭蕾舞剧院首演。
而后,这部交响曲又在莫斯科奏响,同年夏天,它开始在伦敦演出,拍下曲谱的胶卷被专机运至美国,为争取首演,名指挥们甚至开始明争暗斗,导致肖斯塔科维奇不得不亲自出面仲裁。他选择了拒绝与法西斯合作、离开祖国意大利的托斯卡尼尼,因为二人经历相似、心意相通。
上演奇迹
但正如他所说:“我最大的心愿是《第七交响曲》能在我的故乡奏响,我把它献给自己的故乡。”1942年夏,传奇飞行员利特维诺夫驾机突破德军包围,将药品和4本曲谱空投到列宁格勒。演出定在8月9日,选择这一天绝非偶然,因为德国法西斯原计划在这天拿下列宁格勒,并于城中设宴狂欢。
不过,去哪里找乐手呢?列宁格勒广播交响乐团只剩下8名乐手能拿得起乐器,27人已饿死或战死,其他人都营养不良,但需要100人!为凑够人数,指挥埃利阿斯贝格蹬着自行车、冒着空袭警报,穿过大街小巷寻找他认识的乐手,很多人好几个月都没有摸乐器了。他闯入军营、钻进医院找人。打击乐手艾达罗夫竟然是在被送往停尸房的路上被他“截获”的,因为埃利阿斯贝格发现后者的手指还在动。第一次排练时,身体虚弱的乐手们几乎站不住,甚至没有力气爬到4楼的音乐厅,只能在一层开练,他们马上分得了更多的口粮。
为确保演出顺利,列宁格勒方面军司令戈沃罗夫上将在此前一月便下令:在演出期间,不能让敌方的哪怕一枚炮弹在城中掉落。他的命令被完美执行。在曲目延续的80分钟里,苏军炮兵向敌军阵地奋力开火,共发射了3000枚炮弹。
当日的音乐厅座无虚席,吊灯首次被全部点亮,市民们纷纷穿上了束之高阁太久的礼服,但显然都已大得不合身了。埃利阿斯贝格急中生智,找来一个土豆,用土豆淀粉给自己的礼服和袖套上浆,很多乐手是穿着棉鞋演出的,脚因为饥饿而浮肿,塞不进其他鞋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演出非常完美!乐手们在后台紧紧拥抱。双簧管演奏家克谢尼娅回忆道:“我们终于创造了奇迹。”
当天,列宁格勒街头的所有扩音器都被打开,每位居民都能听到雄浑的乐声。女诗人贝戈尔茨记录下难忘的时刻:“万籁俱寂,音乐响起。我们,没有因牺牲的亲人流泪,现在却不能也不想忍住快乐的、无声的热泪,任之流淌。”
音乐会也通过电台对外直播,所以不只市民,围城的德军也能听到。多年后,两位当年的德军士兵到列宁格勒旅游,他们特意找到指挥埃利阿斯贝格,对他说:“当时,就是1942年8月9日那天,我们突然意识到自己会输掉这场战争。我们感受到了你们能够战胜饥饿、恐惧甚至死亡的力量……”
这部乐曲成为被围困城市英勇无畏气概的象征,肖斯塔科维奇的声望也达到了顶峰。
然而,无法前往列宁格勒、亲临演出现场,这也成为他一生的遗憾。
记录时代
1945年,肖斯塔科维奇完成了《第九交响曲》。1948年,他被扣上了“形式主义”“资产阶级颓废主义”和“对西方奴颜婢膝”的帽子。原本身兼列宁格勒和莫斯科两所音乐学院教授的他,遭到解聘。不过,1949年,他便借清唱剧《森林之歌》翻身,获得了斯大林奖金,此剧也被奉为那个年代被允许的官方艺术的典范。
1953年,他用《第十交响曲》为斯大林时代画上句号。在而后的“解冻”年代,肖斯塔科维奇依旧精准地把握到时代的脉搏,在1962年问世的《第十三交响曲》中,他用苏联诗人叶夫图申科的五首诗作为各乐章的唱词,针砭时弊,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
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以创造交响乐与室内乐为主,代表作有《第五交响曲》《第七交响曲》等。(新华社资料照片)
《第十五交响曲》是他写给世界的告别之作,充满思索与怀旧,他引用了罗西尼歌剧《威廉·退尔》序曲和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命运主题曲的片段,也致敬了格林卡和马勒的音乐,于1972年1月8日首演。
1975年8月9日,肖斯塔科维奇撒手人寰。《中提琴与钢琴奏鸣曲》是他的绝唱,乐曲跌宕起伏、充满不安,从最初的舒缓到中间的急促、高亢到尾声的激越悲怆。这部作品蕴藏的能量与激情是青年人所特有的,很难相信其作者是位经历过两次心梗、罹患肺癌的迟暮老人。他以此曲作别世间,不是轻声呢喃“再会吧”,而是高声打招呼说“你好呀”。